在当下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,艺术家和评论家常通过设想极端情景来探讨权力、观看与存在的议题。假若有一天猫成为全球的统治者,世界将呈现出怎样的面貌?这一设问虽然看似荒诞,却也引发了对人类中心主义、权力结构以及审美秩序深层变革的冷静思考。以当代艺术史的视角观察,这样的设想既是一种对现有制度的隐喻式批判,也是一种寻求新型存在状态的实验场景。
猫,从远古至今一直伴随着人类生活。它们被塑造成优雅、独立而神秘的形象,不仅在绘画、雕塑中频频出现,更在当代装置和行为艺术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。设想猫占领世界,即是将这种传统意象进一步引申为一种政治与美学的全新主权。在这一假设中,人类不再是视觉和认知体系的绝对中心,而艺术的生成和呈现也将被迫重新定位。
©️:《盖尔-安德森猫》,古埃及后期王朝(约公元前600年),现存于大英博物馆。
©️:毕加索笔下的猫
纵观整个艺术史,从文艺复兴时期的“人文主义中心”到现当代对多元主体和非人类主体的关注,无论是对形式的革新还是对理念的颠覆,始终贯穿着对权力、观看与存在关系的深刻探索。让我们先从“观看”的机制谈起,约翰·伯格在《观看之道》中阐述了权力如何通过观看来塑造主体和客体的关系。若猫成为主导的存在,其冷静而自足的目光将替代传统的审美判断。猫的观看往往隐含一种不苟言笑的漠然,既无刻意迎合,也不急于阐释自身的存在。这种特质转为统治象征后,人类关于美与意义的主张将失去先验权威。展览、艺术创作乃至整体文化语境,都将因这种转变而呈现出一种“他者”视角的叙事。艺术不再仅仅依赖于人类自我表达,而是需要以一种更宽泛的、多元的方式去对待存在本身的不可控性。
©️:约翰·析格的《观看之道》,这本谈论艺术与社会之关系的小册子初版于1972年,基于英国BBC同名电视系列片写成。
一只观众猫会问另一只艺术家猫:“你的艺术想传递什么价值?想表达什么?”这样非常功利的问题吗?我想,它们根本不关心“价值”这回事,因为这种提问本身就带有人类式的目的论预设。而关于“艺术对于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”这个问题,答案可能很简单:主权感与空间选择权。它们可能不会把艺术当作任务或表达工具,而更像是一种气味的留存、一种占据的方式,甚至只是一段被允许的安静时光。
换句话说,猫不会问“你想说什么”——它只关心“你在这干嘛”。
©️:“Art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” 展览,展出地点为波士顿当代艺术学院(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, Boston)
其次,艺术展示的空间也会随之经历一场根本性变革。现行的美术馆和展览空间大多遵循现代主义的白盒子模式,追求的是一种理性严谨、排练有序的呈现方式。然而,如果猫成为主导,其对空间的理解方式显然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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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建筑事务所Luca Curci Architects设计的浮动玻璃博物馆
Floating Glass Museum
©️:Mumbai NMACC “Liminal Gaps” 展览现场
不少人打趣地说猫是“液体”。2014年,法国物理学家 Marc-Antoine Fardin 发表了一篇论文《On the Rheology of Cats》(《论猫的流变性》),用液体力学的术语分析猫是否符合流体定义。这篇文章后来获得了“搞笑诺贝尔奖(Ig Nobel Prize)”的物理学奖项。其实是因为猫展现出一种几乎违反物理规律的行为特性:它们能轻松适应各种容器的形状,并以极其柔软的方式“流动”进任何空间。
因此,这种近似“流动”的能力,说明猫更倾向于非线性、非规范的空间使用逻辑:它们攀爬、躲藏、沉默地“流入”人类意想不到的缝隙和角落,仿佛在用身体与场域协商其存在方式。是,我们不难想象,在猫的影响下,展览空间将从“展陈”转向“栖居”:更自由、更层次化,更强调偶遇与路径的不确定性。观众也不再是被引导的观看者,而成为在某种“猫式秩序”中游走的存在。策展文本不再作为权威的阐释依据,而更像是模糊的坐标,留给观众以直觉和临场判断。这种转变,实际质疑的,是现代艺术空间背后那套以控制和说明为前提的观看制度。
©️:达米恩·赫斯特,《在生者脑海中对死亡的物理不可能性》
在猫的世界里,人人都可以在博物馆里参与创作,把Nicola Bolla那件镶满斯华洛世奇水晶的《梵高椅》“挠”坏,也不过是日常操作。事后没有哪只“mean(猫)哥”或“mean(猫)姐”跳出来在网络上指责它们,因为猫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施华洛世奇,更不会在意那些人类钟爱的玻璃污染物。在这里,画廊里的“高级”酒会和 preview 向所有人和猫开放——无论是英短猫、加菲猫、田园三花,还是“权威”媒体人、老钱藏家、穷困艺术生、待业街溜子,统统欢迎到场。只是别指望有免费葡萄酒,大家要自管吃喝,猫带猫粮,人带保温杯,平等而各自为政,这才符合猫的审美逻辑。
近期艺术新闻热门事件:一对情侣因损坏珍贵的《梵高椅》被意大利博物馆报警处理。© Palazzo Maffei
于权力关系而言,猫的假定统治提供了一种反权威美学的另类视角。传统艺术评论常依赖严密的逻辑和历史脉络,而猫的存在揭示了另一种可能:一种拒绝被既定规范束缚的生活方式。从这一角度看,猫象征着“非效率”与“非目的论”的存在状态,这与当下高度规范化、规训化的社会体制形成鲜明对比,甚至带有某种乌托邦意味。福柯在《规训与惩罚》(1975)中指出,现代社会通过无处不在的规训机制,将个体纳入精密的权力网络。而猫则反其道而行,以其无比懒散、不受约束的自由状态,颠覆传统艺术评论以技法或概念为核心的功利评判标准。猫统治的世界里,艺术回归对存在本身的敏感体验。观者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:当一种新型主权浮现时,旧有权威的论述便难以为继。
此情此景,不禁让人联想到当下许多当代艺术实验中所展现的反主流精神。从前卫派实验到现今的反产制批评(anti-productive critique),艺术不断探寻如何在失控与偶然之间获得新的可能。借用这一设想,猫的统治既是对现存体系的一种激进挑战,也是艺术去人类中心化思考的一种象征性实践。它让我们重新审视艺术的生成、传播和存在,迫使我们质疑:“如果我们不再是衡量美和意义的唯一尺度,那么,何种存在才是我们真正所追寻的?”
©️:Danh Vo 的实验性展览空间,展出解构性和概念性的装置作品,挑战传统艺术结构。《Tropeaolum》(2023)装置视角,“Danh Vo:风暴前夕”,巴黎毕苏尔德商业大厦,皮诺收藏,2023年。
©️:Thomas Hirschhorn,《Crystal of Resistance》,2011 年威尼斯双年展瑞士馆
当我们思考猫可能带来的这场潜在变革,其实质不仅限于艺术领域。它更关乎我们如何看待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与角色,以及如何在现代社会的种种限制中寻找一种新的生存方式。当猫以一种既温和又顽皮的姿态统治时,我们或许会开始意识到,在高度制度化的文化工业中,偶尔的“失控”与“突兀”也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生机与创造力;自由并非总需严肃宣言,而可能仅仅体现在对存在本身的宽容之中。
尽管这一假设难以在现实中真正实现,但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:在面对不断变化和重构的社会结构时,艺术如何才能保持自身的活力与批判精神。猫的统治提醒我们,掌控权力并非唯一的出路,偶尔放下预设的规则,接纳偶然性和不完美,或许正是未来艺术的一种必要救赎。
©️:安迪沃霍尔,《猫》,1957
在这个设想中,猫的统治既是一种隐喻,也是一种可能性的呈现——它温柔地回击那些试图将一切纳入既定范式和等级秩序的权力结构。猫的世界没有固定的阶级或中心,每一种存在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,每个个体——无论是人还是猫——都能自由参与其中。它向我们提出挑战:在未来不断模糊的界限上,艺术如何拥抱多元的声音与视角,如何在去中心化的无序中创造新的共生秩序?这正是当代艺术赋予我们的思考:当传统权力和审美范式纷纷崩塌,我们是否能像猫一样,在偶然与必然之间,以开放包容的态度,建构起一个人人平等、共创共生的新世界?
It takes all kind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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