©️:乌鲁木齐中路的 Prada x 乌中菜场,将奢侈品牌的符号与在地市井文化进行拼贴,构成一种高度消费化的视觉景观。这一景点不仅吸引潮人争相合影,也映射出当代城市中阶级趣味的再生产:高端时尚通过“下沉”获得新鲜感,而日常空间则在打卡行为中被赋予象征性的文化资本。
“你今天在巨长富吗?”这句轻描淡写的提问,几乎已成为沪上年轻人之间的默契暗号。巨鹿路、长乐路、富民路,这三条名称平凡的街道,如今在社交网络中拼接出一个被无限美化的城市样板间。咖啡馆、画廊、买手店、旧洋房,它们交错地排列在这片老法租界的街头,构成一种视觉饱满而轻盈的生活图景。镜头对准街角的转弯处、斑驳的砖墙、树影洒落的座椅,仿佛只要在这里按下快门,就能自动生成一张带有“精致生活”标签的社交名片。
但我们真正打卡的,是地点吗?是生活本身,还是一种经由图像中介过的理想生活?“巨长富”不仅是街道,它是一组文化符号的集合体,是图像化都市生活的一次样本,也是被城市空间与社交平台共同策划的“情境剧场”。
©️:《Apartamento》杂志内页
The Self-Performance of the Everyday Imag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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镜头如何塑造“生活”:日常影像的自我演出
摄影是客观记录生活的媒介;但在今天的“巨长富”,拍照更多是一场可控的、自我导演的行为。人们并非在记录真实的日常,而是在制造一种可传播的生活感:有品、有趣、“松弛感”。
这正是社会学家欧文·戈夫曼(Erving Goffman)所称的“日常生活的剧场性”——我们在不同社交场合中穿戴不同的面具,进行自我呈现。而社交媒体的兴起,则将这种行为放大为一种仪式性的视觉生产。一张看似随意的照片背后,往往是角度、表情、背景、穿搭、光线的层层筛选;它所表达的,不再是事件,而是某种关于“我是谁”的精确计算。
©️:Cindy Sherman,《无题电影剧照(Untitled Film Stills)》(1977–1980)。辛迪·舍曼的代表性摄影系列,她以自己为模特扮演20世纪中叶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原型,通过自演自导的方式,将日常中的女性刻板形象转化为一场由镜头主导的“自我导演的影像剧场”,揭示个体如何在文化想象中建构自我。
“巨长富”是这个剧场的完美布景。它的建筑尺度亲切,街道光影丰富,路人衣着考究,一切都为影像生产提供了绝佳素材。它不像田子坊那样喧嚣,也不像CBD那样严肃,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“生活调性”。拍照的人既是导演、演员,也是观众;而城市空间,成为可随意取景的摄影棚。这种多重身份的交织,意味着每一张照片都承载着复杂的自我构建与社会交流功能。我们用镜头选择和构建自己的“生活舞台”,以期望通过影像塑造一个理想的自我形象,同时也期待在朋友圈或社交平台上获得认同与共鸣。
Amalia Ulman 于2014年在Instagram上展开的作品《Excellences & Perfections》,通过精心设计的一系列自拍照构建出一个虚构的网络身份。这场在社交平台上进行的行为艺术,模糊了现实与表演的界限,被誉为“生活剧场”的典型实践。她以看似日常的图像叙事,操演着当代居民在社交媒体中的身份构建与性别期待,成功“欺骗”了成千上万的观众,也让我们重新审视自我在网络中的形象管理机制,正如评论家所言,这项作品真正关切的不是艺术家的分身,而是我们每个人在图像社会中扮演的角色。
此过程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录,更是对生活节奏与情绪的主动调控。通过构图、滤镜、姿态,拍摄者重新定义了“什么是美好生活”,并将这种定义投射到公共领域。每张照片都像一封视觉信函,传递着“我过得很好”、“我有品味”、“我属于这个圈子”的隐性信息。
这种影像生产行为,与当代社会的“监视文化”、“自我监控”理论密切相关。人们不仅接受外界的注视,更主动成为自身生活的“监工”和“审查者”,在影像的镜头前不断调试自己的表现,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更理想的版本。正如米歇尔·福柯所描述的,“规训社会”里个体的自我规训机制,拍照和分享成为一种现代的“自我规训”形式。
©️:Molly Soda,《我的桌面装饰 放松(MY DESKTOP DECOR *RELAXING*)》,2019年,影像装置。新媒体艺术家Molly Soda 的创作实践是对当代自拍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回应之一。她将社交平台视作表演空间,通过不断发布带有少女气质、情绪化与戏仿意味的自拍影像,构建出一种“超现实的日常美学”。
The Aesthetic Operation of Space and the Governance of Image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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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再造术:
空间的美学运营与图像治理
“巨长富”并非一夜间蹿红,它所拥有的视觉符号与文化语境,来自上海法租界百年的城市肌理,也来自这一代人对“理想生活”图景的高度相似想象。但它的崛起,也可视为一种“审美型城市治理”的产物——城市空间不再仅仅服务于功能需求,而被刻意打造为“可以被拍摄的场所”,被重新编码为图像生产的模板。
在当代城市学中,这类现象常被称为“place branding”(地方品牌化):老街区通过美学提升、文化叙事和生活方式包装,成为城市中的“轻奢窗口”,对内吸引中产,对外输出形象。而在图像驱动的时代,这种空间转译高度依赖于视觉传播。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,不仅售卖饮品,也生产“适合拍照”的场景;一栋老建筑翻新,不是为了满足居民需求,而是为了成为社交媒体的下一个爆款背景。
©️:长乐路咖啡店,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 @Root
这意味着,“巨长富”的存在不仅仅是空间的复兴,更是一种城市意象(urban imagery)治理逻辑的体现。城市策展人和空间操盘手们深知:只有当一个地方可以“在图像中被再现”,它才算“活起来”。于是,街区的运营方式开始模仿艺术展览、设计节、文化市集;空间的美学不再是随机生长的,而是“策划过的日常”。
©️:LABELHOOD小红书账号
©️:Cedar Kitchen,巨鹿路地下车库音乐夜市
在此过程中,摄影从艺术行为演化为城市活动的一部分,打卡成为最日常的“群众摄影”。不同于20世纪的纪实摄影或艺术摄影,如今的打卡照片是一种高度格式化的影像语言,它有统一的构图法则、颜色基调、场景选项,甚至表情与动作模板。这种图像风格的同质化,正是算法文化与美学经济合谋下的产物。
©️:JR – Inside Out Project。街头摄影与社区共创,使城市表面成为影像表达的平台,类比“巨长富”作为图像展场的转化过程。
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Function of Check-In Practice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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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像社会中的“生活资本”:
打卡行为的社会分层功能
我们为什么如此热衷于“记录”?或者说,我们到底在记录什么?
当一切都可以成为社交内容,当“在场”不如“被看见”,拍照就不仅是行为本身,而是一种可视化的社会存在策略。我们在照片中编排自己的身份,筛选背景、选择滤镜、调整语气,从而构造一个“我想被认知的版本”。而“巨长富”这样的空间,正是这一过程的最佳舞台。
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·布迪厄(Pierre Bourdieu)指出,阶层不仅以财富划分,更通过“品味”来进行自我区隔。打卡文化中,哪里拍、怎么拍、配什么文字,都成为身份标识的微型标签。在“巨长富”拍一张“有调性”的拿铁,是生活态度的体现;在街角买手店前摆拍,则说明你了解潮流、有文化资本。这种看似轻盈的影像行为,其实是参与了社会分层的再生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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©️:Lauren Greenfield 的《Generation Wealth》揭示了全球中产与精英阶层如何借助金钱与影像构建阶层符号,直指“视觉资本”在消费社会中的真实运作。
更微妙的是,这种阶层趣味通过图像被快速复制与传播,形成新的“视觉阶层”。刷小红书的用户,可能比你更快知道哪个转角光线最好,哪家咖啡店新开,什么姿势更“高级感”。而算法则不断推送这些视觉范式,鼓励你进入同一个美学频道。
这种美学阶层并不依赖真实的财富,而依赖“审美信息”的获取与演绎能力。在这个意义上,打卡照片是一种视觉化的社交货币,也是当代都市人参与“生活资本”竞争的工具。
©️:Martin Parr作品,旅行的乐趣——是制造“证据”。
©️:Martin Parr 的《Luxury》与《Common Sense》揭示了中产阶层在消费、旅行与自拍文化中的社会再现,精准映射出“精致生活”背后的影像表演机制。
When the City Becomes an Open-Ended Image-Making Ac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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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打卡即展览”:当城市成为一场开放式影像行动
在“巨长富”这样的街区里,传统公共艺术的形式、边界与定义都正在悄然瓦解。城市不再依赖艺术家的雕塑或壁画来激活公共空间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发生长的图像展演系统。街角的咖啡店橱窗、斑驳的老墙、阳光洒落的林荫路、甚至一块投射着树影的砖地,皆可成为观众视角中的“作品”。艺术的发生,不再需要签名与策展,而在于每一次快门下的重构与再现。
这种打卡行为,构成了一种去物质化的视觉展览机制,它没有实体的策展人,却有不断变化的共同创作者。图像的生产者——拍照者——并不将自己视为艺术家,但他们所创造的图像叙事,在社交网络的语境中已获得了公共性的传播与反馈。平台中的“点赞”与“转发”,代替了画廊的评论与展评,构成一种去中心化的视觉价值评估体系。
©️:你可以在互联网上找到大量的“魔都探店”内容,“巨长富”咖啡店的打卡攻略等。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 @月亮与六便士
更为关键的是,这种展演是无序的、开放的、实时更新的。没有布展时间和闭展公告,城市本身即是一个永不落幕的展场。而观众与参与者之间的边界也逐渐模糊:拍照者也是展览制造者,行走者也是观看者。正如布里奥所言,关系美学强调的是一种“共在”(being-together)的生成机制。在“巨长富”的空间中,“共在”以图像为媒介,以街道为平台,以视觉实践为社交语言,构成一种日常化的艺术共构行为。
©️:Martin Parr作品
这样的现象提示我们重新审视“公共艺术”的含义——它不再是雕塑广场的宣言,不再是纪念碑的凝固时间,而是流动的图像,是匿名的手,也是被分享与再分享的生活瞬间。“打卡即展览”,不仅是城市作为媒介的写照,也揭示了当代艺术在数字文化中的非物质性与社群性转向。
©️:小红书用户 @西冷CELEN 分享的“上海‘大片打卡’取景地”
“巨长富”作为上海独特的城市符号,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复兴,更是影像时代公共生活的新样本。它将日常生活转化为自我导演的视觉剧场,让普通人在镜头前不断塑造理想身份,也让城市空间成为一个永不落幕的开放式展览。打卡行为背后,映射的是当代社会中阶层文化资本的角力,以及城市治理中美学与消费的深度融合。
这一切提醒我们,公共艺术的定义正在被数字图像与社交实践重塑,艺术不再局限于展厅,而是渗透进每一次快门背后的自我呈现与社会互动。未来城市的活力,或许正蕴藏于这些看似随意、却满载意义的影像叙事中。通过理解“巨长富”现象,我们不仅看见了一个城市的视觉变奏,更洞察了影像如何塑造现代生活的身份与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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