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lliott Roy,是一位出生在巴黎的法裔海地艺术家。他在法国学习了绘画技术,后来又在社交媒体上进行视频艺术创作。25 岁的他入选了彭博基金会(Bloomberg Foundation)的 “2024 新当代”(New Contemporaries 2024)。他的作品融合了文学、历史、哲学和乡愁。
Elliott在他位于东伦敦的工作室
’Hello Junior?’, 2021, 法国
Elliott用三个表情符号(emoji)来概括他的作品,奔跑的人、粉红火烈鸟和闹钟:♂️⏰。
他的画作唤起了人们对失去的童年、失去的天堂的追寻。有趣的是,他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人生片段。
Elliott在其作品《W.I.I.C.》系列,标志性的火烈鸟ending pose.
鲜艳的色彩可能会让人联想到加勒比海,但Elliott的画风和姿态却颇具欧洲传统风格。有人形容这些作品就像年轻时的幻想、青春的幻影;而另一些人则干脆觉得它们是迷幻剂产生的幻觉。但有一点似乎很清楚——那就是它的“不明确”。观众总是问:艺术家是谁?这些作品要表达什么?
'For No One, Paul McCartney', 2025, 法国
Elliott的创作方式多元而复杂。近年来,他将重心浓缩为三个主要方向:绘画、录像与体育活动。他坦言:“我画我失去的东西,我奔跑是为了获得更多,而我说话是为了对现实发出陈述。” 他的艺术实践在这三种时间维度之间拉扯——一种既加速又减缓的节奏,充满了犹疑与试探。
‘A Treasure and a Trap’, 2023, 伦敦
正是在这种犹疑中,他的《W.I.I.C.》(Works in Inside Completion,意为“内在完成的作品”)系列应运而生。画面中,图像、人物与静物在空白空间中逐渐显现,或自我消解。画布仿佛记录着他内心的犹豫与迟疑——在一个以“积累”为核心逻辑的资本主义体系中,选择“更少”几乎近乎疯狂。
Elliott在自我之间挣扎:一方面,他渴望倡导谦逊;另一方面,他又不免模仿那种躁动、过度刺激的节奏——那种将身体与地球一同逼向极限的现代生活方式。
W.I.I.C.系列:Helsinki, 2024
他说:“你必须明白,我既是黑人,又是白人。那种夹在中间的状态,在我开始创作之前,仿佛就已被刻进了我的身体。”
正是对“不确定性”的深刻体认,构成了他作品的内在张力。他坦然:“我很高兴我的某些画布保留了不均衡的能量。倘若不确定性被固定了,那它还算不确定吗?”对他而言,反复失去希望并非悲剧,反倒是一种解放。他甚至认为,也许,我们所追求的“确定性”,从一开始就被过度神化了。
我们知道你是海地-巴黎人,可以聊聊你的童年和年幼时的生活经历吗?
我从未到过海地,我父亲的那一边是从海地逃亡到了法国。海地十分动荡,战争、饥饿、贫穷、人口拐卖……有很多危险的事情发生。我在巴黎出生、长大,学习传统的欧洲绘画技艺,太难了,我小时候还经常在美术课上边哭边画(笑)。
多重文化背景的身份如何塑造了你的艺术作品?
我总是告诉别人,我不喜欢把自己定位成“黑人艺术家”,我没有非要创作有关加勒比、海地或巴黎文化的作品,我只画那些令我感到十分“上头”的主题。但有个词语叫“遗传记忆(genetical memory)”,就像新出生的小鸟不学就会筑巢,蜜蜂天生知道怎么“跳舞”,人类生来对血迹有恐惧感,这些可能是祖先生存经验的遗传。我觉得我的祖先赋予了我这样的记忆,尽管我从未到过海地。
听起来就像写进DNA的“肌肉记忆”(笑)。
你的遗传记忆是否对你的绘画颜色有影响?我们知道你使用的色彩非常有生命力、鲜艳,像一团烈火。
其实之前我没往这方面想,我的色彩都是靠自觉发生的,但确实不少人问我这样的问题,有些人甚至称我的色彩为“加勒比调色盘”。所以现在我也在思考,这是否跟我的个人身份有关,但我仍然不确定。我对不确定的事物非常感兴趣,每天都在学习、探索、体验。我也很好奇我跟加勒比文化之间的联系,究竟是如何影响我的创作。
“Andre Nostalghia”这样的署名是怎么来的呢?可以谈论一下其中的意义吗?
这个名字源自我在2011年参与的一部电影《Something Idea》。我在这部电影里,做了一件行为艺术,回到了我儿时在郊区住过的房子里创作它。这段创作经历非常“怀旧”(nostalgia),所以我取了这个名字。
哦?我还真惊讶你曾住在郊区,我一直以为你是巴黎的city boy,你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巴黎都市弄潮儿。
W.I.I.C.系列:My Name Is, 2024
你在艺术创作早期以“传统欧洲风格”的油画为主,是如何进入到以TikTok为媒介的创作中去?
这是一个既慢又快的进程。我一直不是社交媒体的狂热粉丝。但你知道什么真正让我感到兴奋吗?——是找到一种全新的方式去创作,把它作为艺术的媒介来使用。当你发现一个媒介在逻辑上成立,并且能承载你的表达,你就会被它吸引。对我来说,兴趣不在于社交媒体的本身,而在于它作为艺术媒介的可能性。任何能打开创作维度的“新工具”,我都会感到兴奋。
说到底,就是这样一个现实:现在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数字之中。AI技术、社交网络、各种科技革命,这些已经成为当代生活的新的定义,而它们不只是影响我们的日常,也深刻改变了艺术家的创作和思考方式。
你认为这些新兴的传播方式能够对艺术家赋能吗?
我不认为这些新技术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更强大。某种意义上,它们反而让人类变得更脆弱了。我说的“脆弱”并不是说 TikTok、Instagram 这种平台让少数人获得了关注和金钱,而是我们整个世代的创作力似乎在慢慢削弱。我们对这些传播媒介的依赖,就像对水源的依赖一样——没有人能真正摆脱它们。
是的,我们把生活、工作、爱人、家庭全都po在社媒上去了,账号就像硬盘一样存着我们的“全部”。
但你知道,艺术家的想象力是无限的,他们可以创作任何东西。如果他们愿意被这些新兴媒介“赋能”,那他们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利用它。尽管“赋能”可能并不是社交媒体的本质,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寻找可能性。
你在使用 TikTok 等平台来创作时,有没有感觉特别“被动”?因为我们知道你其实对社交媒体不太感冒的。
哈哈,特别被动。
你的艺术品的“光韵(Aura)”不见啦。(笑)
但你看,历史从来就是一连串事件构成的,而它的意义始终是由活着的人不断重新诠释。牛顿的理论在三四百年后被质疑、被重新定义。“事实”从来不是绝对的,它们总是被一遍又一遍地重构。回到本雅明的“光韵理论”,本雅明没法想象2025年的样子,人们是怎么生活、怎么创作和感知的,所以1936年提出的理论也会被现在重新定义和颠覆。
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。艺术作品与艺术家、观众之间的共振(vibration),以及作品本身所携带的能量(energy),都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。在这个数字时代,艺术的传播和感知方式经历了根本性的变化。今天我们可以用手机随时随地欣赏一件作品,而在19世纪以前,你得亲自去到某位私人藏家的客厅,才能看见一幅油画(笑)。
这种共振有点像量子物理中的“量子纠缠”——彼此之间并不需要物理上的接触或同步,但却能够在意识层面产生即时的反应与联动。数字艺术作品就是一个数字载体,像一段电波,能够跨越时空直达全球各地观众的大脑回路。
在当今节奏飞快、信息爆炸的艺术环境中,你是如何维持并激发创作力的?是否有特定的习惯或策略,帮助你在混乱中保持清晰与灵感?
不仅是信息爆炸——商品、选择、劳动力,甚至“灵感”本身,现在都处于一种极度过剩的状态,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。所以要说在这种环境下怎么维持创作力,我其实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。我已经不再挣扎了,不会站出来高喊:“让我们回到实体艺术吧!”(笑)我对“回归实体”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执念。我认为,信息时代的艺术形式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它合理。
就像我们中国道家思想中的一个词语:“道法自然”。要有顺势而为的智慧。
我有一百万种方法来维持我的创造力和激情,我总是花很多时间去寻找一种“完美”的创作节奏。
能告诉我们什么是你的“完美”方法呢?
我用尽一切方法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,以此麻痹自己。当你有目标,而你那天刚好缺乏行动力,你就要先“骗”自己。比如说,你今天不想运动,但你会告诉自己:“我想去健身房路上的那家咖啡店喝杯咖啡。”于是就顺路去了健身房。咖啡是个“诱饵”,但你完成了目标。
我在创作时也会用这种策略。比如我从不在创作的时候听音乐,我希望训练自己在安静中专注。而当我完成了计划中的创作任务,我会放音乐来奖励自己。那一刻音乐听起来就像是一场“胜利的交响曲”。
这真的很有意思,人确实要找到一些方式来“欺骗自己”。海明威就是站着写作的,他说那样能够写得飞快。
对,是这样!我很多灵感都是在身体活动中来的,尤其是跑步的时候。身体的运动,总能带来某种清晰。
谈到听音乐,我知道你非常喜欢披头士乐队,它如何影响您的创作?
我的第一个 TikTok 影像作品,其实就是关于 Paul McCartney 的。那支影像谈的是“主观意识不随外界变迁而动摇”——这也是我做艺术的一个核心。无论我使用的是传统的欧洲油画技艺,还是大众社媒平台,它们对我来说都只是技法或媒介的反射,而不是本质。就像我作品里的每一个“粉色火烈鸟”的定格动作(ending pose),其实就是我对 Wings 的一首歌所做的抽象回应。
披头士对我的影响特别深。他们的音乐让我有一种“活着”的感觉,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哲学上的影响:眼睛看到的,从来不是事物的本质。我们以为我们看到一个“世界”,但那未必是真实的,就像玛格利特画的一个写着 “Au revoir”(法语:再见)的苹果——它不是一个“苹果”,只是一个概念的替身。“绘画”本身也不是“绘画”,它只是一些铁氧化物的堆积,是一系列手部动作和决策的集合。这种思维方式解放了我,让我可以接受任何媒介、任何形式的创作,因为它们都只是“载体”,而艺术本身发生在意识层面。
W.I.I.C.系列:Lime Bikes, 2024
可以谈谈在伦敦的这一段经历吗?伦敦对你的影响是什么?
英国人可不像法国人(笑),他们对传统绘画其实没什么兴趣。当我在伦敦艺术大学读纯艺硕士的时候,我发现周围的人里真的很少有人会“认真地画画”。他们更关注抽象的、观念性的创作,这一点和我在法国受的训练完全不同。在法国,我们受的是非常严苛的传统欧洲绘画训练,结构、透视、素描、油画技法,全都要一板一眼地学好。我记得当时同学们经常边画边哭,真的很崩溃(笑)。但伦敦的生活体验确实影响了我的创作,这是一个非常开放、多元、有活力的城市,到伦敦后,我就开始了使用新的创作媒介,比如 TikTok 、影像装置。
W.I.I.C.系列:Let Me Roll It, 2024
为什么“奔跑的人♂️”“粉色火烈鸟”“闹钟⏰”这样三个emoji可以描述你的作品?
有天我在写艺术家声明的时候,在社交媒体上随手发了个问题:“你们怎么看我的作品?”结果我收到了三个特别有趣的 emoji 回复——一个奔跑的人、一只粉色火烈鸟,还有一个时钟。
这三个表情后来真的变成了我作品的一部分。你可以在我之后的 TikTok 影像装置里看到它们,比如那种“奔跑中定格”的火烈鸟姿态,介于动作与暂停之间。
W.I.I.C.系列:Harajuku, 2024
你是一个非常well-dressed的人,平时会关注时尚吗?在你看来,时尚与艺术、以及艺术家的身份之间,有怎样的联系或互动?
哈哈,其实我也就是最近才开始“有意识地”关注时尚——大概也就是六周前的事吧。有一天我坐在巴黎一家餐厅的阳台上,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:“我很喜欢你的风格,你穿成这样是想表达什么?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?”
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,也由此开始思考:我通过衣着到底想传达什么?我们经常会看到时尚历史编辑的评论里写“时尚是在表达某种社会态度”,比如消费主义啦、萨佩文化啦(笑)。那我就在想,如果时尚真的是一种表达方式,那我的穿着其实就是我意识的一种映射。
你知道的,我很喜欢穿休闲西装套装,尤其偏爱那些经典、复古的元素。我想这大概和我的哲学理念有关——某种程度上,我的精神是留在过去的,就像我的艺术署名“Andrea Nostalghia”一样(nostalgia意为怀旧)。但与此同时,我感兴趣的概念和创作,又是非常未来主义的。所以我的穿衣风格,其实也像我的艺术实践:复古的部分提醒我不要忘记过去,而混搭一件带有slogen涂鸦的白T,又像是对未来的回应——这就是人类的进化,我们要向前看。
我喜欢把过去和当下融合在一起,比如穿一件典型的巴黎式斜纹布西装背心,叠搭针织马甲,再配一条肥腿直筒牛仔裤。
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,从事艺术职业是一种只属于中产阶级的特权。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观点?
啊,我觉得这简直是“上层阶级”的特权!一个人如果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,自然会有更多的精力去创作,不是吗? 所以我一直很敬佩那些在生活琐事和贫穷中仍能“杀出一条血路”的艺术家。这代表他们得比常人坚强十倍,才能获得这样的成就,我欣赏这种“坚韧”、“毅力”的品质。
美国艺术家班尚(Ben Shahn)写的一本书《内容的形式》(The Shape of Content),这本书给了艺术家们(特别是那些来自低收入群体的艺术家)很多建议,书中的一段话我印象非常深刻:“我曾做过许多工作,比如图书管理员、酒保等等。然而,无论你从事什么工作,都应将其视为艺术之外的事务,保留它,并将其用于你的艺术创作。你知道你存在的理由。”
如果你来自一个比较贫困的环境,要在艺术这条路上坚持下去,就必须特别聪明,懂得利用身边所有可用的资源,同时还要有极强的意志力和抗压能力,就像班尚一样。
到了咱们最后一个问题:你有什么想对年轻艺术家说的话?
“不要做‘乖小孩’。”这是我常对自己说的话,也同样是我想告诉年轻艺术家的话。我们必须敢于对事物说“不”,因为社会常常会把所有好的坏的东西都常态化、合理化。还有,要“慢一点”,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磨练自己的技艺,做一个不断努力、持续进步的人。
W.I.I.C.系列:Fushimi, 2024
当我第一次看到Elliott的作品时,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穿着时尚、言谈风趣、出入各种艺术沙龙的帅气都市男孩,能画出如此老练的笔触。从他的绘画作品中,你能相信他只有25岁吗?
Elliott在东伦敦的工作室
他始终强调自己欣赏那些真正努力的人,而他无疑是我见过最勤奋、最拼命的艺术家之一。在当代艺术市场普遍偏好观念性和抽象表达的潮流中,他依然坚持认为,艺术家应当打磨技艺、锻炼耐心,让创作建立在深厚的绘画能力与精神专注之上。
Elliott Roy不急于自我定义,也不刻意迎合任何特定的流派或身份。他的作品在怀旧与未来感之间游走,将绘画、影像、身体和哲学思考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独特的创作张力。从巴黎的古典训练到伦敦的观念转向,从安静的工作室到充满动感的社交媒体,他不断探索自己的节奏与媒介,试图捕捉那种介于清晰与混沌之间的瞬间。他的艺术像是一次不断试验与拆解的过程,用奔跑、火烈鸟和闹钟作为隐喻,回应着这个世界的不稳定和自身的内在召唤.
「象限计划」用当代设计的语法解构空间秩序,用艺术家的直觉对冲日常的逻辑。你会在工业遗址的锈迹里读到一场未完成的舞台剧,在镜面装置的反光中,瞥见一座城市关于身份的密谋。它不急于归类自己是展览、行为还是装置——因为真正有趣的东西,从不肯被归档。
它像是从加斯东·巴什拉的梦境里走出的空间体,一脚踩在现实的钢筋混凝土上,一脚悬在诗意的云朵间;像塔可夫斯基镜头下缓缓移动的光影,在旧厂房的穹顶与观者心跳之间偷偷架起一座桥。它不属于任何学科,也不为潮流代言,而是以一种近乎魔幻的方式,持续撬动城市的潜意识,让那些沉睡的空间情绪被重新召唤、重新命名、重新爱上。